骗你的
马车行了七八日,柳放的痴症一次也未发作。 齐雪掐指算着,只觉这一千两的债还得太过轻易。 她心下并无多少感激,只想,于他这般家世的公子而言,千两白银怕不过是随手一挥,自己又何须为这洒洒水的恩惠心怀激荡? 车厢逼仄,二人燕坐其间。齐雪日日盼着天黑,寻个客栈分房而眠,落得清净。 奈何近两日,车外景致愈发荒凉,四野苍苍,只得继续在这处,与柳放斜倚在车厢里凑合过夜。 齐雪耐不住,疑窦丛生,道:“这是哪儿?柳放,你是不是从第一日起,就故意让车夫绕了远路?” 柳放竟坦然承认:“是。” “为何?”她不高兴。 “你只管跟着,何须多问?”他语气疏懒惯了,刺她道,“这般质问我,哪还有半点粗使丫头的本分?” 他心底深处,不过是想与她多独处片刻。 齐雪愠怒:“你平白耗费我的时日,还不许我问么?还有,什么粗使丫头!你那些换下的衣衫,休想我替你洗,这可不是事先说好的!” “谁要你洗了?”柳放挑眉,话赶着话,“难不成,你还想让我将你当作千金小姐一般捧着?” “呵,我可不敢当,”齐雪冷笑反道,“我是不是千金小姐,都瞧不上你这等傲慢的纨绔。” 柳放受伤,他深知齐雪心有所属,自己浑身上下,似乎寻不出什么值得她倾心之处,唯有这与生俱来的门第,成了他可供言说的倚仗。 他只能死死抓住这点天生的云泥之别,反复提醒她,仿佛如此便能维系可怜的优势。 若她连这都不在乎……他便真的束手无策了。 语塞之际,齐雪已愤然掀开车帘。外间熟悉的景致映入眼帘,她喃喃自语:“这是到哪儿了?” 柳放虽还在气头上,却不忍让她的话落空,比车夫更快应道:“青花县郊外。因此,才迟迟寻不到客栈落脚。” 青花县? 三字犹似天崩作响,齐雪的心跳骤然失序,脑中断了弦的剧痛袭来,无数与薛意相关的回忆争相潮涨。 先是她为了来这儿,当掉他送的戒指,却被轻易原谅。 后来她住在客栈,冒失惹了祸事,他却只关心那些人是否为难了她。 他驭马带她从冬天走到了春天,看着她仙子一般在起伏的绿浪奔跑。 思念顷刻间淹没了理智,眼底湿热。 齐雪急忙掏出一块碎银,递向车夫:“大哥,劳驾载我们进城投宿!” 她只想再去看看,那些曾与薛意共同走过的路。 柳放见她这般陷入旧梦欢好的模样,心中忮意,厉声阻道:“不准去!” 齐雪回眸瞪视他,眼中惊怒交加,决绝道:“好!你不去,我自己去!停车!快停车!” “不准停!” 此刻齐雪满心都是薛意,世上还有谁会如他那般,无条件地包容她、迁就她? 看着眼前柳放的专横,她更是心碎,被情绪冲昏头脑,竟一咬牙,不顾一切地从尚在疾行的马车上一跃而下! “齐雪!”柳放魂飞魄散,嘶吼道:“停车!” 马车未停稳,他已飞身跃下,踉跄扑至齐雪滚落之处。 她双目紧闭,躺在荒草中一动不动。 无边的恐惧大抵如此,他跪倒在地,颤抖着将她抱起。 “不……齐雪……别吓我!”他惊惶地哀求,方才的强硬荡然无存。 “我错了……我不该与你争……你想去哪儿我都依你……求你,醒过来……别吓我……” 他一遍遍呼唤,轻轻摇晃她的肩头,怀中人却毫无反应。 没有明显的外伤,没有淤青,更没有吐血……可为什么醒不来?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窜入他的脑海——莫非是内里在出血? 是了,可她腹部的旧伤才刚愈合不久,怎么经得起这样一摔! “不要……不可能……”他脸色惨白如烬。 求求老天别对她这么残忍!她才刚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……她才刚刚能走能跳……求你了,别把她带走……我什么都答应,什么都依她……只要她醒过来…… 万念俱灰间,他俯下身,额角几近触及她冰凉的鼻尖。 便在此时,听得一声铃铛似的轻笑。 怀中“昏迷”的人儿倏然睁眼,得逞的模样颇为俏皮: “傻瓜,骗你的罢了。” 柳放彻底怔住。 “你说的,去哪儿都依我……” 齐雪正得意,却觉脸颊一点湿凉,抬手用指腹轻抹,竟是水痕。 “下雨了?”她自语着抬眸,却撞进柳放微红的眼里。 那里面,惊魂未定,恐慌未褪,还有……深切的痛楚。 四目相对,空气僵滞。 柳放终于从巨大的情绪颠簸中回过神来。 他的惶恐,他的哀求,他的泪……竟全是她一时兴起的戏弄。 柳放缓缓松开揽着她的手,脸上片刻的脆弱与重伤消失得无影无踪。 “……柳放?”她试探地唤了一声。 看样子,他好像不太喜欢自己的玩笑。 他站起,背过身去,没有立刻发怒,也没有如她预想的那般气急败坏地斥责。 少年人的沉默,才最是让她恐慌的。 齐雪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,也跟着站起身,轻拍身上的草屑,有些无措地看着他的背影。